咨询室来了一位20岁的“男孩”，父母陪同过来的，说要做心理治疗。我例行公事地询问：“小伙子，你怎么想到做心理治疗啊?”“他”羞涩地摇头，倒是旁边的妈妈抢着说：“是女孩子，女的。”我诧异地打量起来，没错，这是个男生啊!我的眼睛没有欺骗我：平头，一身运动服，看不出一点女孩的特征，除了脸色有些苍白，怎么看都是一个帅小伙。妈妈已经接着数落了：“这孩子不听话，叫她头发不要剪太短，她就是不听，你看看。”

　　发型和穿着有时候是个人喜好，有时候也和心理状态密切相关。一个花季女孩，为什么偏偏喜好男生打扮呢?是不是与成长经历，或者和家庭关系有联系呢?这是我首先考虑的，也是需要在以后的工作中慢慢探讨的。

　　这个女孩患厌食症四年。厌食症是个很奇怪的心理病，吃饭本来是人类生存下去的基本，可是这类病人往往有让人费解的拒食行为，比如说避食、藏食物、呕吐等。总而言之，一切有可能会“变胖”的进食，都是他们避之不及的。可是，厌食症也是个耐人寻味的心理病，害怕“变胖”看上去是追求苗条，但其实反映了内心世界难以解决的矛盾，这些矛盾是什么，往往连病人本身都不能解释。

　　心理学研究发现，这种矛盾往往是家庭关系，尤其是母女关系纠缠不清的表现。人一生下来，最本初的能力就是吮吸，拒绝吃饭其实是对母亲最大的愤怒和反抗。另外，厌食症患病年龄常常是青春期，青春期的女孩是渐渐发育的，越来越长得像个女人，也就是母亲的样子。不吃饭，就没有足够的营养，不仅面黄肌瘦，而且影响女性荷尔蒙的分泌，乳房不能发育，还会停经，不发育的女孩看上去就是个假小子，这就是从心理层面对母亲的不认同。

　　可是，这些理论研究与这个家庭符合吗?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经，也许他们家有不同的故事呢?带着这些假设和疑问，我和这个家庭开始了探索之旅。

　　果然，治疗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妈妈抱怨女儿种种不听话，自己为了女儿看病，不停地请假陪同，很多工作机会都丧失了。有意思的是，这个女孩明明是来看病的，却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，木讷地坐在椅子上。只是每到母亲说自己请长假陪孩子看病，她就冷笑连连：你是在陪我吗?你要是在陪我，为什么继父每次一来电话，你就跟小狗一样屁颠地跑回去?

　　原来，这是个离婚家庭，女孩1岁时父母离异，一直随母亲、外祖父母生活，父亲杳无音信，直到最近几年才恢复联系。这次因为女孩病重，被母亲喊过来陪女儿看病。难怪治疗室里，父亲一直默不出声，就跟不存在一样。如此看来，这个家庭是典型的母女黏连不清。

　　女儿的发病时间也很奇怪，恰恰是在母亲再婚后一年，这是为什么呢?谈到这里，女儿气不打一处来：继父那个人太烂，欺负我妈妈，我实在看不下去，可是每次我病重，彻底不吃饭，妈妈过来陪我，他就要打岔，非要我妈妈回去照顾他。

　　可是，如果女儿不生病呢，妈妈会在哪里?女儿哭了：她不管我，她总是贴钱给继父花，还被继父骂!是啊，生病是有好处的，每次女儿饿得要死，妈妈就赶紧跑回来照顾。可是再婚家庭也离不开她，女儿看在眼里，气在心里，病当然不能好起来。

　　四年来，这一幕在这个家庭里反复上演，这就是家庭的舞蹈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，互相配合，你进我退，看上去是你掐着我的脖子，其实我也绊住了你的脚。家庭治疗就是要探讨家庭关系里，每个人是怎么样的纠缠不清，自己是怎么影响了别人，又是怎么被别人影响。

　　20岁的女儿，为什么这么依恋妈妈呢?女儿的解释是：继父是恶棍，我要救我妈妈，她必须离开那个男人!妈妈也一肚子恼火：你管那么多干啥?我自己的事自己管!的确，婚姻是鞋，各自冷暖各自知，40多岁的妈妈凭什么要听女儿对自己婚姻的安排和干涉呢?谁知女儿彻底闹开了：你不让我管，可是你跟继父过得不快乐，为什么要告诉外公外婆;你告诉他们，他们就反复跟我说，让我管，我能怎么办?

　　原来，这个家庭不仅有重组家庭中常见的婚姻、继子女的冲突，也有三代之间的纠缠不休。通常情况下，父母和孩子各司其职，做好本分就可以。可是往往有的情况下，孩子会干涉父母的事情，而父母也总是放心不下成年的孩子，总希望对方接受自己的意愿。这样的家庭缺乏应有的边界，每个人都不仅操心自己的事情，还要担心别人的私事，把别人的喜怒哀乐当作自己的喜怒哀乐。

　　巧合的是，每到此时家庭里常常会跳出一个心理病人，当家庭成员围着病人团团转的时候，原有的矛盾和混乱可能暂时被放下，直到新的平衡再次被打乱。这个女儿吃进去了一肚子怒气，难怪她不能正常吃饭。解决这个问题，光有对家庭关系的理解还不够，还需要和他们一起努力，把原先八爪鱼一般掺杂不清的关系理顺，心理治疗看上去轻松，其实不容易，做起来千丝万缕，各种困难。

　　治疗的最后，女孩含着泪水说：是的，我实在不放心妈妈，我从小被同学欺负，我希望不要当女生，当个男生就好，现在我知道了，原来我一直都是为了妈妈而活。

　　我对女孩说：要保护自己，保护别人，首先要吃饭哦!另外，成长是一个很困难的事情，不是看上去像强人就是强人的，我们一起努力，先从家庭关系的纠结中出来，慢慢学着做自己。

　　女孩郑重地点点头：好的，我会努力。